我们那个村子在一道原上，东、西、南三面临沟，大体由一条坪、两道梁、三条沟组成，整个地形呈一个大写的“人”字。有风水先生说是个“大”字。还有风水先生更邪乎，说是个“天”字。反正三个字都好，应该是个出才俊、生富裕的好地方。
方圆三十里，我们村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大村子。村子大，人口多，姓氏就杂，有李、薛、白、王、杨、韩、陈、刘等姓，其中李、薛两姓占一大半。为了家族繁衍、利益和尊严，李薛两个家族世代互相龃龉，互相拆台，把过节当节过，积怨很深，形成两大阵营，两个派系，到现在都没有消停下来。结果是，偌大一个村子，别说出什么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学者教授之类的人物，在公家门上干事的人都凤毛麟角。相反，那个蜷曲在一条阴沟里的瓦盆窑却既出人才又长钱财，煞是风光。
瓦盆窑属于我们村的一个自然村，位于村东的二两四河沟，居住着清一色的河南人，绝大部分姓韩。我们原上的人都称瓦盆窑为“那沟里”。
东西连襟的梁峁夹着一条河，河水似有若无，似无若有，分量只有二两四钱；河两岸山坡上蜷伏着二十来孔羞涩的土窑洞，栖息着十来户人家，二十来口人丁；窑洞里进出着光头、脊背乌亮、满手满腿满肚皮泥巴的男人和挽着袄袖裤腿、用布带背着孩子、说活嘎嘣脆、眼神像锥子、走路一阵风的女人；窑洞吊着粗布门帘，窗户上挂着南瓜、玉米、辣椒、豆角；门前站着老镢，立着铁锨，卧着狗，躺着猪，走着鸡，蹦跳着孩子；院子里摆着、摞着清灰色的瓦盆、瓦罐、瓦瓮、瓦缸、瓦垛、砖块垛等，还有这类陶器的泥坯子；土烧炉里柴火正旺，热气袭人，绿树鸣蝉，青烟上天。
这就是瓦盆窑，“那沟里”。
二两四河纤细羸弱，是因为狭窄而幽深的沟道里生长着密不透风的天然自生林。据说，很早很早以前，沟里乔灌羞日，绿草侵地，其中栖息着上百种飞禽，蛰居着上千类昆虫，出没着麋鹿、野猪、野山羊、豺狗、狼和山豹等野兽。野兽经常伤害附近村子的人畜，别说居住，连放牧都没人敢进去。我们村有个人少一只耳朵，就是年轻时候与狼搏斗被咬掉的，因此得了个外号“罗成”，意思是被狼（音罗，方言）尝（成）过。一只山豹蹿上牛背，嘶咬，牛狂尥蹶子。牧牛人抡起镢头，揍山豹屁股。山豹大怒，旋转身，腾空一跃，一口咬掉了牧牛人半边头皮，至今都不长头发。这就是我们村“豹啃（音溃，方言）子”外号的来历。
1942年的中原大饥荒，饿殍遍野，为河南人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恐怖记忆。大饥荒后第六年春天，一个以扁担箩筐挑着倆孩子、手握猎枪的男人，身后跟着一个肩扛行李、手拉小女孩的女人，步履坚定地走进了潼关。男人眉宇竖剑，二目如电，钢筋铁骨，熊心豹胆；女人明目皓齿，声若清泉，佛心道肠，祥光满面。
这一男一女，就是瓦盆窑未来的拓荒者。
也许是上帝的安排吧，从中原大地走出来的这一男一女，走州过县，长途跋涉，终于到达目的地，一头钻进了陕北的大山丛林里，像洪荒时代的盘古和女娲，在蛮荒的二两四河沟手执利斧，开辟天地，抟土造人，肇生万物。这位二两四河沟的盘古名叫韩青山，河南巩县人；这位瓦盆窑的女娲名叫瞿秋棠，娘家在河南延津县。现在，韩青山已经魂归青山，终年八十九岁。九十六岁的瞿秋棠老人回忆当时情景时说：第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五口就住在一孔没有门窗的土窑洞里，窑洞口打了堆篝火；老韩枪打了两只野羊，一头野猪，烤肉充了饥；耳边响着狼嚎声、狐狸哭声，还有猫头鹰、瓷拐子（方言，一种不祥之鸟）、蝙蝠叫唤声；远处，有很多绿莹莹的眼睛……
就这样，二两四河沟的密林深处升起了第一缕袅袅的炊烟，首次开启了由人类主导的开发历史。在这缕炊烟的召唤下，从河南巩县先后又走来了五户人家，都是韩青山的亲戚与本家，都是“黑户”（口）。到土改的时候，“那沟里”居住有七户三十四口人；河两岸开垦出八十多亩川台地，山峁上、沟岔里有百十来亩庄稼；鸡啼，狗吠，驴嚎，牛哞，土烧炉日夜升腾着滚滚浓烟；邻里边方，家家户户都开始使用物美价廉的陶器，瓦盆窑诞生了……
当原上李、薛两大家族以土改、合作化、社教、文化大革命为平台，互相掐，互相争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以韩青山为首的瓦盆窑人通过巧妙地掩饰和蒙蔽，仍然秘密地、固执地、一如既往地实行着“单干”，维护着适合自身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不仅永远告别了饥饿，而且积累了“第一桶金”，提前二十年成为“先富起来”的一帮人。几乎在一夜之间，七户人家的窑洞都变成了青灰色的接口窑，有几户人家还盖起了砖木结构的瓦房；有了学校；通往镇子的道路也可以跑动架子车。尽管到处“割尾巴”，但是经过黄河泛滥、干旱、饥饿、瘟疫考验的河南人，有着陕北人很难望其项背的精明与智慧，他们的家用土陶器还是不断地走进千家万户，兑换回一扁担又一扁担的富裕。而且，通过慷慨接济，我们原上的人顺利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从此奠定了韩青山在村中的人脉与地位，瓦盆窑分享到了土著家族相互斗争带来的政策红利：有的子弟当了民办教师，有的被招了干，有的出去当了兵。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已经七十多岁的韩青山二次创业，率领三个儿子在镇子西边的二两四河沟出口处办起了砖瓦厂，瓦盆窑族人“亦工亦农”，为改革开放增砖添瓦，拉开了家族中兴的序幕。韩记砖瓦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周边的阁楼、新市河、云岩、临镇、张家滩、圪台等村镇，名声大噪，赚得盆满钵满。与此同时，为了积蓄发展后劲和力量，瓦盆窑人纷纷把子弟送回河南老家去读书，在陕北参加高考。依靠中原教育的绝对优势，瓦盆窑先后有十二名子弟考入了大学或中专，其中有两名子弟还做了官，在县政府里边当局长。通过外面子弟的拉扯与帮助，目前，瓦盆窑人去楼空，实现了整体移民搬迁，或者回了老家，或者走进了城镇，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在瓦盆窑发展的鼎盛时期，韩青山经常穿着他那件黑咔叽罩面的羊羔皮大衣，身背收音机，手握猎枪，带着与他形影不离的大白狗，巡视镇守着他亲手打造的瓦盆窑。后来，小儿子接了他的班，在镇子河南岸开办了规模更大的砖瓦厂。他自己也住在镇子上，每天都眼盯着河南卫视，抽水烟，喝小酒，欣赏他永远也听不够的豫剧《苏武牧羊》《卷席筒》《下河东》《诸葛亮吊孝》。2012年，瓦盆窑的创始人、当家人韩青山病逝后，镇政府送来了这样一幅挽联：一条扁担一杆猎枪披荆斩棘抟土成陶开创瓦盆窑，二人拓荒二度创业吞日吐月点石成金开辟新天地。
韩青山去世后的第二年，他的小儿子注册了瓦盆窑农业综合开发责任有限公司，开着两台推土机整理了二两四河沟的一百三十亩土地，培育青松苗木；开通硬化了通往镇子的七华里三级公路；在沟掌修筑了水库，投放了五万尾鱼苗。公司总部就在瓦盆窑，办有粉坊、榨油坊、有机大棚蔬菜、农家乐、窑洞宾馆，开发建设目标是休闲观光农业示范园。
韩青山的创业史，所有上演家族之间闹剧的村子都应该从中得到启迪，明白一个十分浅显的道理。
瓦盆窑的发展史，是中国半个多世纪历史的投影，彰显着河南人的确值得称道的那种血性，诠释着中国精神的核心与精髓……
2016年9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