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碾子下的岁月

作者:蓝色瀑布 录入:蓝色瀑布 来源:原创  时间:2015-11-16 9:24:12 点击:

碾子下的岁月

那是在一个葬礼的间隙,我避开喧闹的人群,踏上小路,向寂静的乡间走去。

从挨挨挤挤新旧混杂的民居里出来,穿过窄窄的小巷,一大片层次分明的绿色映入眼帘。清一色的树,其中果树占去大半。有桃树、梨树、杏树、苹果树……茂盛的枝叶在七月的烈日下撑起连绵不断的浓荫,给人带来无限的清凉和惬意。一浪一浪的绿涛间,偶尔会跳跃出一线金黄、桔红或紫色的作物来。那是油菜、金针菜和碗豆。迷人的色彩让人怀疑播洒这些植物的初衷,仅仅是出于巧妙的搭配而已。

相比之下,头顶的天清淡了许多。灰白的小路缠绵于美丽的水彩画间,似醉非醉,似醒非醒。小路旁边有一个干涸了的茨堰。不久的过去,这里曾经蓄着一潭半清半浊的雨水。水面上,女人们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孩子哆声哆气的嬉戏声不绝于耳。显然,什么东西已经取代了它曾经敏感而重要的地位。

渐渐的,小路尽了,我被带进了一个打麦场。麦垛很少,十分低矮,纤长的麦杆在微风中轻轻颤动,仿佛在敲打着一首怀旧的歌。

站在田垄下,我极目四望。突然,在前面二三米远的白草丛里,赫然闪现出半截熟识的庞然大物——一个碾轱辘。从它陷入泥土的深度看,已经被遗弃了近二十年。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旁边那些荒芜了的坟茔,不远处废弃了的茨堰一样,已经成为现实中逐渐被淡化的背景。它所释放过的那些喧闹与平静,清苦与甘甜,至今还在心中,涩涩地,偶尔会刺扎一下麻木的灵魂。

位置永远是相对的。住在城里,我被认为是城里人;回到乡下,我依然是地地道道的乡里娃。摆在碾盘上,它是劳苦功高的碾子;躺在地上,俨然是一块刻了些花纹的大石块。只消在这个圆柱体中央的隧道孔里横穿一根拳头粗的长木杠,两边再钉上夹板,碾子就可以放在碾盘上工作了。

咯吱咯吱的碾子声乍听很不顺耳,时间久了,习惯了,还能听出点韵律来。掀碾子时若用力均匀,发出的声音和谐悦耳;若用力不匀,声音尖利刺耳,像一位病人在痛苦地呻吟。

小时候,一听大人说要去掀碾子,常常乐得一蹦三尺高。我可不是那种有劲没处使的勤快娃,爱到那儿去,是因为那里地处村子中央,周围人多,地方又宽展,找几个小伙伴玩“扇宝”、“拿骨头”、“跳皮筋”等游戏简直易如反掌。有时玩累了,就像燕子似的,一个挨着一个坐在长长的青石板上,看外婆和小姨掀碾子。两人手握长杆,一齐弯腰弓背,脚下就像“一二一”似的在齐步走。每逢这个时候,淘气的小家伙们便会在一旁高声数节奏,又是拍手又是笑。饱满的银色谷粒在碾子的反复挤压下,变成一大片一大片金灿灿的小米,平整而均匀地铺在碾盘上。碾子所到之处,腾起一层细细的金浪。那浪尖一直跟着脚尖走,汗珠也随着一圈圈的脚印一串一串往下淌。整个过程看似简单机械又十分新鲜好玩。看着看着,我有些坐不住了,捋起袖子也打算一试身手。央求了半天,外婆终于不耐烦了,一松手中的木杠,几个孩子一涌而上,有的在前面拉,有的在后面推。碾轱辘挣扎着扭动了一下身子,喉咙里发出几个格外难听的音符后,便极不情愿地滚动起来。还不到两圈,淘气鬼们便甩着胳膊龇起牙来:“累死了。不干了,不干了!”惹得外婆和小姨哈哈大笑。

碾子下有时还会飘出一些奇香异味来。那浓重的花椒味儿会勾起人想吃一碗“和面”的欲望来。那麻酥酥香喷喷的韭花味儿、咸甜辛辣的西红柿酱、辣子酱,则让人眼前浮现出晚饭时,热蒸汽笼罩的昏暗的煤油灯下,外婆从窑洞后面的柜子里端出的那个摆满了各式小菜小酱和调料的大盘子来。每到这个时候,我的胃口便大振,像一只馋猫似的闻闻这个,舔舔那个,个个难以割舍。因为有了这个大盘子,窝窝头、和杂面、稀米汤变得啧啧香起来,就连夹着韭花和辣酱的黑面饼吃到嘴里,也不再艰涩难咽。这是一种可以预见的快乐和满足,从外婆掀碾子时的神情里就可以感受得到。那种不易察觉的微笑就挂在被岁月犁过的沟里、坎里,尘土和汗水带走的只是暂时的劳累和苦痛。只要一想到我们的那个家,那只诱人的大盘子,我们就会不约而同地露出会心的微笑。

那时候,我们总是在粗茶淡饭中共同品尝着生活的快乐。我们盘腿坐在炕上,围绕着那只大盘子,把幸福盛放于其中。我们用筷子夹菜、夹酱,甚至连稀饭也用筷子捞着喝。看惯了外婆那布满了皱纹的脸,看惯了外公黝黑健康的皮肤、结满了老茧的大手,闻惯了从他嘴里喷出的旱烟味,身上散发出的汗腥味泥土味,所以,随手沾起盘子边不知谁掉落的一粒米放进嘴里,也似乎很自然。揉着发酸的肩膀和腿脚,一向不善言谈的外公时不时被小外孙们逗得前仰后合。在那样的岁月里,我们觉得快乐其实就那么简单,再简单不过了。

重约二三百斤的碾子按理说十分沉重,可在儿时的记忆里,从来没觉得掀它的人有多么不易。只是在它停下来的时候,常常情不自禁地用手在上面摸。凉凉的滑滑的,好舒服啊!我也爱抚摸偶尔被牵来拉碾子的毛驴。令我惊讶的是,心中同样会升起一种无比亲切的感觉。

碾子是何其冰冷粗重之物,但碾下翻滚的,却分明是有情之物啊!曾几何时,握在手中的谷粒开始滚烫起来,握着的手也禁不住地颤抖。想起因为年少无知,一味地沉溺于长辈们的宠爱,竟忽略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悔恨与自责便一齐涌上心头……

半夜里,那一阵紧过一阵的咳嗽一定曾暗示过什么。可是鸡一叫,悄无声息地穿上衣服,在满天的星斗下大踏步走出去的,也是这副血肉之躯!

那副嶙峋的骨架和永远也直不起来的腰一定也隐藏着某种痛苦。这种痛苦几乎伴随了他大半生,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因此而停止自己的劳作。外公,我可怜的外公!每当病痛折磨得他无法支撑的时候,他唯一有过的要求,就是叫不满十岁的外孙女为他按揉痛处。他纸一样薄的肚皮曾经那样无助地在凸凹不平的腹腔上来回摇荡!像一架摇摇欲坠的秋千一次又一次地接近了深渊……我无法想象他到底又多疼,我只知道自己当时的力气还不够大,不足以止住他的痛。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有病总不愿意到医院去。他不是不相信医院。记得有一次,年幼的我不慎从炕上摔下来,正躺在一旁休息的外公竟连鞋都顾不上穿,便一把抱起我在石子路上狂奔……那条路就通往医院。在那里,我很快得到了救治。直到今天,想起这些心里还酸痛酸痛的。显然,就因为一个字:穷。

穷,几乎就是他们苦难人生的所有根源。无论我的外公外婆,还是我故乡所有的父老乡亲。贫穷,让他们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失去了太多太多的权利。让他们和相对优越的城里人形成了天差地别的对比。我永远也忘不了在金钱面前他们时常露出的那副熟悉的让人难堪的窘态。但是,更让我不能忘记的,却是那一脸淳朴的表情下铮铮的铁骨。形容一个人的性格多么刚强,在书本里最常见到的是钢铁之类的词汇。而我认为,若单单用在我们陕北汉子的身上,最恰当的还是“磐石”这个词。因为,无论多么坚硬的钢铁在烈火的焚烧下都会滴滴熔化,淌出血一般的热泪。而石头却永远不会熔化,即使它崩裂了,碎成千段万段,每一块骨头还是硬的。世上几乎没有什么力量能让这些如磐石般坚韧的汉子们轻易落泪:哪怕窑塌了,墙倒了,亲人生病了,甚至至爱的母亲溘然辞世……从那双愈来愈深沉的眼睛里,你永远也抠不出一滴泪水。从那两扇铁门一样禁闭的嘴唇里,你永远也掏不出一句热心窝子的软话。但是,从他们看着自己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扒拉饭时的眼神里,从他们打量自己婆姨身上的新衣时的表情里,以及从集上卖了一担洋芋回来时咿咿呀呀的戏腔里,你会明白什么是爱。

爱,在农人的胸膛里,是一棵日益繁茂的大树,在广袤的天地间不断地延伸着。这爱,不仅仅是纯粹的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还包罗着对土地、树木、河流、谷物、日月星辰乃至万物生灵的爱。当然,作为农具,碾子也在其一。尽管一个村子上百户人轮流在一个碾子上作业。碾完了谷子又碾芝麻,碾了辣子又碾豆子。碾子上,从来都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倒是绕着它行走的脚常常泥泞不已。

碾子上青青的石纹像岁月的涟漪,一圈圈地扩展开去,淹没了那些由此而舒展开来的思绪。冥冥中,一张看不见的网正缓缓地将指间流淌的时光一点一点收起。在渐渐模糊了的记忆中,我们曾经是那样沉迷与陶醉。我们不知道自己就是过去。

有人说他已经开始怀念过去了。我也是。在如今这个更加美好更加优越的世界里,我时常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因为,在往菜里倒醋时,我总害怕倒进去的其实是醋酸;张口咬馒头时会担心咬出一绺卫生纸;我不敢吃发白的木耳(会不会有毒?),不敢吃没削皮的苹果(有没有农药?)……这些可怕的概念在有碾子的岁月里是完全陌生的。而碾子下这样那样的浓香已无处可寻。

但是,我最终还是不得不离开了这块遗留着历史痕迹的地方。我得去参加葬礼,去告别一个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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