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巴尔,与为数不多的几位先贤,同享着一种无上的荣耀。他们的作品即便进入另一种语言,束身易容,改头换面,也丝毫无损其光芒。无论译本精良与否,总有坚韧可感的伟大深植其中,异质的语境难以撼动作者倾注于文字之间的恒久与不朽。《过于喧嚣的孤独》以诡怪的身姿——正如它的名字所蕴藉的那种不言而喻的悖谬,翩然侵入我的视线,却以罕见的力度与新意震颤着我的神经,读赫拉巴尔,借用卡夫卡的说法,恰如利斧劈开我内心沉睡的冰山。巴别塔之后,正是赫拉巴尔式的智识者,逾越语言的藩篱,在驳杂的人类情感版图上激扬起高妙的和声。
地下室黯淡无光,时间仿佛跌入循环往复的渊池,汉嘉唯有假手记忆,方能寻回陆上世界的斑驳陆离。这些碎影光隙,依稀还原出汉嘉的逝水流年,而他着力重现的,正是爱情。赫拉巴尔用笔于此,别有深意,曼倩卡与汉嘉的爱情是一种纯粹理念式的铺展,可衍生出的竟是一幕令读者掩鼻、皱眉且尴尬不已的闹剧。汉嘉两次邀约曼倩卡,却皆以不堪的情境收场,或是舞姿曼妙时,或是众人聚焦时,偏偏曼倩卡的舞裙缎带与滑雪板都沾上了粪便。另一位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将“媚俗”定义为“对生命的绝对认同,而粪便被否定、每个人都视粪便为不存在的世界成为美学的理想,以此观之,粪水横飞的场景诚然使人不适,赫拉巴尔的意图也许正在于挑动我们有意藏匿的神经,假如我们无法直面它的不洁与鄙陋,又怎么能潜入生活之流,拥抱它所有的未知与可能,像赫拉巴尔提醒我们的那样,“生活,在任何地方都要不惜任何代价参与生活。”
这位尖锐的讽刺家,暗示我们汉嘉曾有过溶入秩序之海的机会,但曼倩卡显然不能容忍生活的嘲弄,她悻悻而去,从此,汉嘉与生活做了一个了断,他不必承受庸常的折磨,但命运的戏剧性同样无缘降临其上。赫拉巴尔否决了对无瑕爱情的偏执,也否决了万物皆可存焉的秩序,从若有若无,到天道不仁,秩序就此失去了合法性。
《过于喧嚣的孤独》中汉嘉的絮叨拉拉杂杂、散漫四溢,看似游移无定,却时时暗藏机锋,每每使人会心一笑。赫拉巴尔苦心孤诣,构拟出“语流”这一殊异特出的叙述文体,意图分散读者的注意力,务使我们的赏鉴重心由小说的题材架构移至文章的细部,一句一行,皆可把玩,片言片语,自有深意。操作压力机时,汉嘉眼前竟有幻象生成,这一边“耶稣在不停地登山”、“神情激动,一心想改变世界”,乍看似是称颂,可相与比照的老子则是“早已高高站在山顶”、“与世无争地环顾四境,以归真返璞勾勒他的永恒之道”,为世人受难的神子戮力而为,不与世争的智者坐观风云,两者各自象征的心境自不待言,赫拉巴尔不着是非之语,取舍却是显豁自明,暗合于他对群己权界的判断。赫拉巴尔向来不喜暴力,他的文字却有一股甜腥味,甚至可说泛着一阵阵潮湿的杀气,当暴戾的舞蹈偶遇温润的低吟,便生发出绝决而迷人的鬼魅诗学。
《过于喧嚣的孤独》瞩目历史,牵系哲思,似与现实无涉、暗里分明是千头万绪尽付与时代的不义,内中的底色却与小说的精魂须臾不离。它让哲学的归于小说,让历史的归于小说,小说却依然是小说,体量惊人、身形纤细。赫拉巴尔,这个正统文学史之外的孤魂野鬼,将定则与规约抛诸一边,创造了一种真正的不可思议。